美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摇摇欲坠

近日，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希望维持《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New START）中对美俄战略核武器部署的限制。New START作为美俄之间仅存的双边核军控协议，其命运直接关系到全球战略稳定。在条约到期倒计时不足200天的背景下，美俄是否继续履约或者形成新的替代机制安排成为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

一批美军B61-12型热核重力炸弹上周被运至位于英国英格兰萨福克郡的拉肯希思皇家空军基地，这是自2008年以来首次在英国本土部署美国核武器。
从有限共识到僵局难解
New START的命运始终被美俄关系的阴晴所左右。2010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与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在布拉格签署New START时，全球沉浸在“无核世界”的理想主义浪潮中。双方约定全面削减冷战时期部署的核弹头与导弹，将各自核弹头削减至1550枚以下，核导弹发射装置和可发射核武器的轰炸机等运载工具数量减至800件以下，其中已经部署的核弹头运载工具数量不得超过700件，并建立相互核查与信息通报机制。
该条约于2011年2月生效，有效期10年。这种量化限制叠加透明机制的双重设计，使得两个核超级大国得以在可预测的框架内维持战略稳定，其意义远超双边协议范畴，是冷战后维持全球核力量平衡的关键支柱。
但特朗普2016年开启总统第一任期后，认为美俄军控条约限制自身发展，推动美国退出了《中导条约》《开放天空条约》等军控条约。在New START 2021年2月5日即将到期前，特朗普第一任期末期续约态度消极，反对单纯延长条约，表示New START是奥巴马政府留下的一笔“糟糕的交易”，并认为该条约是“单边的”，明显对俄罗斯更有利。2021年1月26日，刚就任美国总统仅一周的拜登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了电话，确认美俄就延长New START达成一致。2月3日，俄美双方互换外交照会，完成延长New START有效期协议的相关内部程序，协议即日生效，有效期随后延长至2026年2月5日。
但是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升级，俄罗斯与美西方关系迅速降至冰点，政治互信也逐渐瓦解并延伸到军控领域。2022年8月8日，俄罗斯外交部表示，已通过外交渠道通知美国，决定暂时退出New START的设施核查机制，将相关俄设施从条约规定的核查活动中撤出。俄方称采取这一措施是被迫的，原因是美国希望在不考虑当前现实条件的情况下重启核查活动，为自身创造单边优势，同时剥夺俄罗斯在美国领土进行核查的权利。2023年2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发表国情咨文，宣布俄方暂停履行与美国签署的New START。美国国务院于6月1日也发表声明，宣布因俄罗斯“持续违反”New START，决定停止与俄方分享协议约定的数据。New START执行机制实质性冻结。
特朗普2025年1月开启第二任期，对该条约的立场则呈现明显的动态变化。7月26日，特朗普明确表态“你肯定不希望这样的协议到期。我们正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当你取消核限制时，这是一个大问题。”，这是其首次明确支持维持条约对美俄战略核武器的限制，并提出与俄罗斯重启核裁军谈判。这与他第一任期内的立场形成反差，也从侧面反映出全球核安全体系正滑向深渊的紧迫现实。
俄罗斯的态度更趋复杂，但并未堵死条约谈判的可能，俄副外长谢尔盖・弗什宁表示， “愿意积极考虑任何核裁军建议，强调对话需以“共同利益”和“保护国家利益”为基础。俄罗斯明确将条约谈判与双边关系挂钩，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多次强调，俄美关系恶化是条约延期谈判的最大障碍，目前没有就延长条约进行接触。

俄罗斯核潜艇在北极活动。
New STAR的存续挑战重重
New STAR的存续危机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与地区冲突、美俄核现代化及其他现实挑战深度绑定。
乌克兰危机的溢出效应破坏了美俄核军控的政治基础。一方面，双方将核武器与地区博弈绑定。俄罗斯在冲突中多次威胁使用“战术核武器”，开展核演习，并在白俄罗斯部署核弹头。美国则加速在欧洲抵近部署核武器，如向英国拉肯希思基地部署B61-12战术核弹，计划2026年在德国部署新的中程地对地导弹等。另一方面，乌克兰危机解决进程深刻影响美俄关系。特朗普2.0试图施压俄乌、解决冲突，但事与愿违。美国总统特朗普近期表示，他将把俄罗斯与乌克兰达成停火协议的截止日期从50天缩短到10天或12天，并声称如果俄罗斯没有取得新的进展，它将面临被二次制裁的风险。
俄罗斯则回应，不会因特朗普提出的“10-12天停火最后期限”改变立场，坚持“只有实现所有战争目标”才可能谈判。乌克兰危机与美俄关系僵局直接拖累了核军控进程。俄外交部直接指出，美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是“暂停履行条约的直接原因”，恢复履行的前提是“美国放弃敌对路线”。

俄罗斯公布“波塞冬”核动力无人潜航器。
美俄核现代化加剧了核困境。美国加速推进核武现代化，升级“哨兵”洲际弹道导弹、B-21轰炸机、海基低当量核巡航导弹等，甚至讨论“同时遏制俄罗斯和中国”的核武库扩张计划。美国B61-13型核弹已提前一年完成生产，其36万吨当量是广岛原子弹的21倍，宣称“专门针对中俄地下核设施设计”。特朗普还提出并推进“金穹”太空防御计划。俄罗斯则通过“萨尔马特”洲际导弹、“波塞冬”核动力无人潜航器等新型装备强化二次打击能力，测试“奥列什尼克”中程弹道导弹等。新一轮核竞赛正在重塑核威慑逻辑，从“确保相互摧毁”转向“精确瘫痪”。美俄还在探索人工智能在核武器系统中的应用，进一步增加双方误判风险。核军备竞赛的趋势让美俄忽视New STAR作用。
New STAR存续的其他现实挑战依然严峻。美俄在“北约核力量是否纳入核算”“核查机制如何恢复”等核心问题上分歧巨大。同时，美国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国务院官员曾在吹风会上表示，美国和俄罗斯之间New STAR的延长应将限制的范围扩大到俄罗斯正在开发的新武器系统。若条约延期或达成新的替代机制安排与新武器系统挂钩，将进一步缩小双方达成共识的可能性。同时，现有军控体系加速崩塌，《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尚未生效，美俄均讨论“恢复核试验”。国际社会对“核共享”“战术核部署”的约束几乎空白。当前国际社会军控协作氛围缺乏也为New STAR存续带来考验。

美俄在“北约核力量是否纳入核算”“核查机制如何恢复”等核心问题上分歧巨大。图为英国“前卫”级核潜艇。
核军控的窗口不会永远敞开
若New STAR到期无替代安排，美俄可能35年来首次扩大核武库，从而引发无限且昂贵的核军备竞赛，全球核不扩散体系也可能因此崩溃。New START的潜在失效已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警觉与担忧。
13位诺贝尔奖得主与40位核政策专家在今年7月16日联合签署《防止核战争宣言》，警告“一个永远依赖恐惧维系的全球安全架构，终究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豪赌”，明确指出美俄有必要重启谈判，制定New STAR后续协议。联合国副秘书长、裁军事务高级代表中满泉则建议，若俄美未能达成新协议，两国仍可继续遵守New STAR的限制，且无需批准或其他法律程序，仅需双方的政治意愿。同时，她希望俄罗斯和美国能启动谈判，以在该条约到期后达成替代协议，并指出解决相关问题有不同方法，但前提是各国进行对话。
美国军控协会执行董事达里尔·金博尔（Daryl Kimball）指出，除非特朗普与普京达成一项旨在维持现有限制的临时协议，否则双方可能很快将通过在现有导弹上装载核弹头的方式，扩大各自部署的核武库规模——这将是35年多以来的首次。显然，此举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
此外，国际社会对后New STAR时代核战争爆发愈发焦虑。5月19日至5月27日第57届世界卫生大会，世界卫生组织（WHO）成员国通过布基纳法索、厄瓜多尔等12个国家提出关于“核战争对公众健康的影响”的决议，要求世卫组织更新1983年、1987年《核战争对健康及卫生服务的影响》报告与1993年《核武器对健康与环境的影响》报告，并须在2029年第82届世界卫生大会上汇报决议执行进展。7月17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依据联合国大会第79/238号决议宣布任命一个独立科学专家小组，负责研究核战争在爆发后数天、数周乃至数十年内，对局部、区域及全球层面造成的物理影响与社会后果，预计于2027年前提交研究成果。
New STAR的命运不仅是美俄关系的试金石，更是全球核安全的压舱石。历史经验表明，核军控的窗口不会永远敞开，从古巴导弹危机到冷战结束，人类每次都在悬崖边缘挽回危局，但运气不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拯救New START本质上是在拯救一个免于核毁灭的未来，而这个未来正从指尖加速流逝。美俄应遵循“两超优先”的核裁军原则，搁置分歧、重启对话，维护全球稳定和国际和平与安全。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世界和平与安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